藏族壁画:绘在墙上的生命哲学

藏族壁画:绘在墙上的生命哲学

发布时间:2015-07-22




 

    原标题:绘在墙上的生命哲学

  在西藏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回廊的一角,一位同行的学者指着《六道轮回图》的壁画对我说:你看,藏传佛教的轮回只讲摒弃人贪、嗔、痴三种罪恶,追求天界、非天界和人界的三善趣,并不能像汉传佛教的轮回一样追求净土和完全解脱。

  他所指的这幅《六道轮回图》几乎在藏传佛教的每一座寺庙的壁画上都有。画面上一个红脸、怒眼圆睁、头顶骷髅、人身兽尾、獠牙大口的阎罗法王环抱着轮回的三层圆轮。图的中央是使人陷入轮回的“贪、嗔、痴”三毒的象征物鸡、蛇、猪,外面是黑白解脱两道,象征众生在善趣、恶趣轮回转中所做的善业和恶业。再之外是六等分的轮辐,画着三善趣与三恶趣的转生之相,最外层是十二缘起。而佛像画在圆轮之外,表示佛已经跳出了轮回。

  我回答说,除了汉传佛教的轮回,我也见过德国中世纪希德格修女的神视图像,其中也有一幅跟《六道轮回图》很像的《世界的构造》图。不过,在我见过的各种文化的轮回与世界观图像里,也只有《六道轮回图》的画面如此形象具体,因为与其他宗教的纯粹理念表达不一样,在藏地,这是与信众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,实实在在的生命指南。跳出轮回是信徒们最终的梦想,而实际上绝大部分的人,还是只能一世世在轮回中沉沦。这样的生命指南,画满了藏地3000多座寺庙的所有殿堂、回廊和门洞的墙壁,整个面积加起来可能达到350万平方米之多!

  《和气四瑞图》也是一幅几乎遍布所有寺院的著名壁画。画的是树林里四只动物叠罗汉的画面,最下面的是大象,其上是猴子,然后是山兔,最上面是一只羊角鸟。故事版本很多,有一个讲的是: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嘎西的地方,那里的森林里有一只羊角鸟、一只山兔、一只猴子,还有一头大象,四动物和睦相处,安稳度日。一日,四动物商议道:“我们应恭敬最年长者。”大家一致同意以烈卓达树作为参照,对比相互之间长幼顺序。结论是羊角鸟最年长,其次为山兔,然后是猴子,最后是大象。自此之后,四动物间无论日常起居或行走外出均按长幼顺序次第相携。有时行进到山势较陡地方,大象身上蹲立猴子,猴子肩扛山兔,山兔头顶站立羊角鸟,以示老幼有序。还有一个故事是说四动物友爱互助,在树林里相互合作摘取高处的果实分享。这就是藏族文化里尊老爱幼或者团结互助的故事,道理与其他文化无异,却有自己的表达方式。所谓的民族传统文化,就是这样细碎到每一个故事、每一个细节里的。壁画是普通藏族人的图书馆。如果说内地汉族家庭都会以三字经、千字文给幼童启蒙的话,藏族平民家庭的小孩在寺院里奔跑、玩耍,未必懂得大人顶礼的佛像是什么,却能仰头在壁画里学到最初的人生道理。 

    与轮回奇妙相应的,是藏族寺庙壁画里独有的回文诗图案,与普通的壁画相比,它既是具有视觉审美效果的画,更是一首诗,必须要懂得藏文的人才能欣赏。回文诗在藏语里叫做“贡桑廓洛”,意思是尽妙转轮,是一种很难的藏文诗歌形式,内容大多是宗教题材。图案为圆形或方形,画面的装饰非常丰富。它妙就妙在回文图案诗可以从图案的纵、横、斜,乃至中心向各个方向诵读,不管是顺读、倒读还是交叉着读,只要循着一定的规律,都能成为完整的诗。

  离开日喀则市区不到三十公里,就到了迄今已经建成700多年的夏鲁寺。寺中的壁画多是宋元时期完成,汇集了藏地、汉地与尼泊尔画派的不同风格,保存完好。在众多的壁画中,多康大殿一楼的内回廊西面的墙壁上,有一幅汉族工匠画的布施图,画工细腻,线条飘逸。里面画的都是汉人,建筑也都是汉式的大屋顶,人们都穿着宋朝的官服,脚蹬黑靴。最有意思的是,在画面上的路边餐馆里,卖的都是内地最常见的包子馒头!

  回到拉萨,我们又专门前往大昭寺去看据说是藏地最早的寺院壁画。在大昭寺大殿二楼外回廊的北面和东面墙壁上,画着各种佛像,都与其他常见的寺庙壁画风格完全不同。这些是建造大昭寺时,请尼泊尔人绘制的。画面线条粗犷简练,用色简单纯粹。大概是当时还没有可以用来进行勾描细处的画笔,线条的勾勒用色都很厚,尤其是金粉点饰之时,往往都成为一块突起的色块。人物造型则是典型的“犍陀罗”风格,女性特征突出,胸部和臀部特别丰满,腰部又异常纤细。

  在考察壁画的途中,曾经有很多游人问我,藏族有著名的壁画家吗?在藏族艺术史上,不仅有著名画家,甚至还有著名的画家家族。可是他们的数量与如此浩大的壁画规模相比只是极少的一部分。因为藏族艺术总的来说是匿名的,由于作为宗教艺术存在,艺术创作的过程就是修行的过程,创作者并不将自己视为艺术的主宰,总是谦卑地将自己隐匿在佛祖的智慧之下,将自己的创作视为内心中佛与菩萨教诲的“再现”。他们为能弘扬佛法而荣耀,为能成为方便应身的角色而自豪。他们谨遵法度,将自己伟大的艺术创作隐匿到渺小的自我奉献之中,他们甚至并不认为这是奉献,而是修行、解脱和为佛法应该做的事情。

  在藏族艺术创作中,甚至连作者的名字都不曾留下。唐卡没有落款、壁画没有落款、音乐不知作者,雕塑、建筑更没有落款。这不仅是古代藏族艺术的特征,就连成型于上个世纪中期的《康定情歌》作者也至今是谜。虽然近千年来一代代藏族艺术家大都不曾留下自己名字,但是他们却集中了藏族百姓的智慧,用他们的画笔,传承、保护和发展了藏族文化,并使其流传至今成为当今世界上最灿烂的艺术瑰宝之一。